我黃忠一生,從荊州城頭那箭開始,便注定了被一個“老”字牢牢釘在命運(yùn)之墻。
長沙城下,那赤面長須的關(guān)云長,刀光如匹練般劈開城下血霧。我亦挽起弓弦,箭鏃寒光凜凜瞄準(zhǔn)了他——然而箭去之時,我指間微偏,終究未能使出全力。是老了?亦或是對這般豪杰,竟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?連我自己也說不清。韓玄那柄冰涼的刀刃架在頸上時,我心中翻騰的與其說是恐懼,不如說是莫大的屈辱:莫非一生戎馬,竟要不明不白地終結(jié)于此?幸而火光驟起,魏延那小子鬧翻了城頭,我這條命才得以留下,轉(zhuǎn)而歸于玄德公麾下。
初入蜀地,孔明先生那“老卒無用”的言語,像一根根細(xì)針,不動聲色地刺入我耳中,扎進(jìn)心里。我沉默著,卻暗自咬緊牙關(guān):廉頗八十尚能飯,我黃漢升豈是朽木?我偏要用手中這口刀、這張弓,讓世人瞧瞧,何為老當(dāng)益壯!我定要尋一個時機(jī),劈開這沉甸甸的“老”字壓在肩頭的屈辱。
機(jī)會終于來了,定軍山下。夏侯淵那面“妙才”大旗,在風(fēng)中獵獵作響,傲慢地俯視著蜀軍。軍師之言,丞相之命,此刻皆如擂鼓,聲聲震入我心深處。我橫刀立馬,目光如炬,須發(fā)戟張,胸中沉寂多年的烈火轟然燎原:“推鋒必進(jìn)!老夫今日,誓取夏侯淵之首!”這聲怒吼,是積壓已久的憤懣,更是向蒼天宣告的不屈。戰(zhàn)馬嘶鳴著沖入敵陣,刀光一閃,夏侯淵那驚駭凝固的頭顱已滾落塵埃。山風(fēng)卷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,我立于高處,看著山下因主將喪命而潰散的曹兵——那壓了我數(shù)十載的“老”字枷鎖,終于被這雷霆一擊劈得粉碎!我黃忠的刀鋒,尚未遲鈍!
入川征戰(zhàn),我與嚴(yán)顏那老兒并肩馳騁??粗趤y軍中白發(fā)如雪,刀鋒卻依舊寒光凜冽,我心頭陡然一熱——原來這世上,并非唯我一人苦苦與歲月角力。那一刻,我終于懂了丞相的激將法,那看似冰冷的言語,原是對我們這些老將未曾熄滅的星火的珍視與鼓動。兩桿老槍,并立沙場,竟也撞出了幾分壯烈與惺惺相惜。
未曾料到,這遲來的榮光與豪情,竟要在夷陵那滾燙的沙場上驟然崩斷。箭矢破空之聲襲來時,我甚至來不及回頭——一股灼熱猛地刺入我衰老的身軀,劇痛瞬間蔓延開來。身下戰(zhàn)馬悲嘶,眼前天地開始旋轉(zhuǎn)模糊。陛下那焦灼痛惜的面容在火光中晃動,我拼盡最后一絲氣力,聲音嘶?。骸皯┱埍菹隆票}?bào)w……”那未盡的話語里,是錐心刺骨的絕望與不甘——沙場是我一生的歸處,卻不想竟以如此方式謝幕!更深的悲涼如潮水般淹沒了我:身后那些年輕將士的吶喊聲浪,仿佛已離我極遠(yuǎn)……屬于我黃漢升縱橫馳騁的時代,終究如夕陽沉落,再不可追。
意識沉浮之際,我恍惚聽見了弓弦繃緊的嗡鳴,又似那日長沙城頭猶豫的箭嘯,更似定軍山揮刀時斬?cái)囡L(fēng)聲的厲響。
最終,一切歸于寂靜,如同斷弦。
老將殘軀,終成絕響。